星期三, 10月 13, 2004

我讀<半生緣>

Jill

在許鞍華執導的電影<半生緣>中,一開頭的場景便是:曼楨、叔惠與世鈞在一家小飯館裡吃飯。曼楨將三雙筷子在茶杯裡涮過後遞給兩人。世鈞接下以後又略為尷尬地將筷子放在茶杯杯沿上。

這段看來微不足道的細節,很多不夠細心的觀眾大概都忽略掉了。其實在張愛玲的小說原著中是這麼描寫的:
"她洗好了,他伸手接過去,又說,「謝謝」曼楨始終低著眼皮,也不朝人看著,只是含著微笑。世鈞把筷子接了過來,依舊擱在桌上。擱下之後,忽然一個轉念,桌上這樣油膩膩的,這一擱下,這雙筷子算是白洗了,我這樣子好像滿不在乎似的,人家給我洗筷子倒彷彿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覺得她是殷勤過分了。他這樣一想,趕緊又把筷子拿起來,也學她的樣子端端正正地架在杯子上面,而且很小心地把兩隻筷子頭比齊了。其實筷子要是沾髒了也已經髒了,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麼?他無緣無故地竟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因搭訕著把湯匙也在茶杯裡淘了一淘。"

短短不到300字的篇幅裡,世鈞複雜矛盾的心情躍然紙上,百轉千折迂迂迴迴,叫旁觀的讀者看著都忍不住替他焦急起來;平凡無奇的小動作中,我們更已大致了解他的個性:樸拙、老實、溫和中還帶一點木訥的---這就是張愛玲的小說,越是在一個浮光掠影般的片段中,越是隱含著致密經營的工筆。無怪她曾相當自負地說,「任何一種情緒感覺,只要放在心裡過一過,我就能夠很準確地寫出來」而這些蛛絲馬跡,正是直指小說內在世界的最佳線索。

電影的聲光影像效果,及時傳達給觀眾直接而生動的感官印象,這確是傳統文字書寫模式所難以比擬的,然而其魅力也正在於此:高明的作者往往能透過文字的堆疊累積,精準而細膩地構築出更為深刻動人的意象。如同張愛玲的名句,「華麗而蒼涼的手勢」一個手勢,究竟比畫得出多少華麗、幾分蒼涼呢?具體的一個手部動作真能演譯出如此抽象的概念嗎?可以的。在她的小說中,我們的確看見了一連串迭起的手勢,翻轉變換,哀麗而多姿。

說穿了,<半生緣>並非一個全然新鮮的題材,小說主要表現的意圖也不能算是前所未有:一對因為工作相識的年輕戀人(曼楨與世鈞),心靈相契、情投意合,並且很有結婚的可能。但因為一場突發事件和誤會,兩人被迫分隔而自此失去聯絡。各自經歷了一番人世風雨變故,十八年後兩人終於重逢,回想起永難再來的過往曾經,不勝唏噓。

無甚出奇的小說架構中,作者以一向冷靜精練的敘事手法為之加入許多精采的情節,整部小說從而翻出迥然不同的新意。王鼎鈞曾說,「如果欣賞作品以重溫自己的生活經驗為限,世上將沒有幾部小說幾部電影可看」我們正是透過不同的作品,接觸生命中各個面象的無限可能,所以文學不僅擴大我們的視野和想像空間,一部成功的小說往往能比一本心理學教科書能告訴你更多的人性;而<半生緣>獨到之處卻更是在許多我們似曾相識、或不難想像的場景當中,(張愛玲從不諱言自己對大眾通俗小說的喜愛)準確地挖掘和剖析出人性極深極深的內在,把我們心中模糊幽微、甚至連自己都不太清楚的那個影子,寫成鮮明具體的形象。比如她寫世鈞和曼楨兩人相戀: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於身當其境的人,卻好像是千載難逢的巧合。"
這段不免令人想起張愛玲在另一篇散文中所說的:「戀愛不過是誇大一個異性和其他異性的不同」多麼苛薄的一句話,但也多麼寫實!古今中外的戀人,哪一個不是這麼理直氣壯地標舉著對方的獨一無二,一廂情願地認定自己的愛情故事才是最特別最美好的,舉世無可取代---對照張愛玲筆下的世鈞,「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讀到這裡,大概每個人都會心有所感、忍不住發出一聲甜蜜的喟嘆吧。

小說的最大衝突由曼璐(曼楨的姐姐)所引起。她飽受不幸福婚姻的痛苦,竟思欲借別人的肚子生個孩子,以挽回丈夫的心(曼璐自己不能生育),而「這個人」她竟打起了曼楨的主意:
"她竭力把那種荒唐的思想打發走了,然而她知道它還是要回來的,像一個黑影,一隻野獸的黑影,它來過一次就認識路了,咻咻地嗅著認著路,又要找到她這兒來了。
她覺得非常恐怖。"

張愛玲以「一隻野獸的黑影」來比喻心中的邪念,運用相當鮮明的意象表達出那種揮之不去的感覺,並且是「來過一次就認識路了」讓人讀之不禁為之悚然。明明知道自己的錯誤卻無力更改,心中的惡念就像隻認路的獸一般,終究會找回自己的---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人生莫大的悲哀。正如希臘悲劇中的薛佛西斯,日日夜夜不停地滾動巨石上山,然而所有的努力也只是徒勞而已。

十八年倏忽而過,曼楨和世鈞兩人終於重逢。也許所有驚濤駭浪的情感在經過時間的沉澱之後,也都不得不風平浪靜了吧。重逢的一幕已然少了激動和熱情: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亞里斯多德曾說,「人生有兩種悲哀,一種是not yet,另一種是never more」not yet,猶如一項高懸的理想,雖未及而仍有努力的動機與空間;而never more卻是永遠不可能重來了。後者無疑更令人難以忍受。中國古典文學作品裡亦常可見類似的感懷,例如古詩十九首裡,追憶逝去的青春年華、良辰麗景;悼念過往的相思情愛、良朋知己…等等,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更進一步指出,古詩十九首的中心主題可以「歎逝」兩字概括之。曼楨那句,「我們回不去了」說的其實也正是這種「難堪的悵惘」。

"她終於往後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朵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後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麼叫幸福?這要看怎麼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

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日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而生活,其實只是一種習慣,一種妥協,年深日久也就淡然了吧。

星期二, 10月 12, 2004

平凡人間的惶然錄

sabine

一直想好好介紹葡萄牙詩人佩索亞(Fernado Antonio Nogueira Pessoa,1888-1935),卻始終找不到恰當的話來說,最好的文字總是難以捉摸,最微妙的心靈就像液態的空氣,觸得到它令人神迷的溫度,卻很難用定型的廣口瓶收集它,最好的部份只能由它自身來說明。讀「惶然錄」(The Book of Disquiet)幾遍都不厭倦,那些沒有具體指涉的字句如蝴蝶、如精靈,只能短暫駐留在記憶中,灑下一層薄光粉,又像不規則的結晶體,從許多面向反射著細小燦麗的光芒。如同一個秘密的清幽淨地,沒多少人知道它,卻能令人敞開心懷隨著潺流的字句,陷入沈思。

佩索亞過世時,里斯本的報紙稱他為「偉大的葡萄牙詩人」,一點也不誇張,雖然他只在過世前一年出版一本詩集「信息」(Mensagem),並且在各種文學雜誌發表一百六十幾首詩,其中幾個雜誌還是他自己創辦或協助編輯的。1940年代,為他出版遺作的編輯意外發現了數量可觀的手稿,佩索亞的文學生命這才慢慢在世上綻放,散見於他作品中抽象的靈視、對自我的真誠探索,超越語言的限制,感動了許多對葡萄牙感到陌生的纖細心靈。但是要好好整理這些未出版的作品實非易事,除了數量和形式的繁多,這些作品至少用了七十幾個不同的名字寫成,而且每個「異名」( heteronyms)都有不同的個性、文風和詳細的背景資料!

直到1980年代,總算有了較可靠而完整的作品問世,而這當中還不包括佩索亞用本名寫的詩,他用英文寫作的分身們和一個用法文寫作的分身的作品,直到1990年都還沒出版。一個作家的心靈有多深邃多廣闊,才能創造出這麼多不同的聲調、情感和風格?更奇特的是,這些都出自於一個獨居在里斯本帶傢俱的房間,在貿易公司負責譯寫商業書信、喜讀偵探小說、終身未婚也幾乎沒有社交生活的小職員筆下,在自己的腦中創立了複雜精巧的迷宮,並用樸素卻準確的語言寫下許多詩、評論、散文、短篇小說、星象、書信、劇本和仿日記體隨筆,用他孤獨而詩意的視角和哲學家的沈思,將現代人的困惑、嘲諷、夢想與矛盾,譜成一段段細緻卻懾人心魂的交響旋律。

1998年,薩拉馬戈(Jose Saramango )在領取諾貝爾文學獎致詞時提到,是佩索亞引來世人對葡萄牙文學的關注,而他的影響力也將持續下去。薩拉馬戈還寫了一本小說向詩人致敬:「芮卡多雷斯逝世的那一年」(The Year of the Death of Ricardo Reis),主角芮卡多雷斯即是佩索亞數十個化身之一。在批評家哈洛卜倫那本權威的「西方正典」中,將他和阿根廷作家波赫士、智利詩人聶魯達並列一章,稱之為「葡萄牙的惠特曼」,且認為他的一生即是奇幻的創作,比波赫士所有的創作都還精采。但是到了二十一世紀,中文讀者對他依然很陌生,若不是中國作家韓少功譯介了部份的「惶然錄」(The Book of Disquiet),也許我們將錯過這個耀眼如謎的文學心靈而不自知。

「一個真正的葡萄牙人從來不會是葡萄牙的,他永遠是一切 …對其他民族而言,喪失國籍就是消失。對不(單單)屬於國家的我們而言,喪失國籍就是存在。 」

佩索亞(Pessoa)這個字,在葡萄牙文中意指『個人』,也來自羅馬演員所戴的面具(persona)。費南多佩索亞出生於里斯本,父親是報社記者及樂評作者,母親來自一個普通的中產家庭。六歲時父親因肺結核過世,次年他的一個弟弟也夭折了,面對一連串的死亡,內向的佩索亞開始用想像力創造出第一個筆友卻法里亞狄帕斯(Chevalier de Pas),並且與他通信,帕斯即是亡父的替身,這也開啟了佩索亞日後專注於「虛構中的真實」的文學道路。

八歲時,他隨母親遷居到南非的德本市與繼父生活,在這個面對太平洋的亞熱帶城市的街道上,人們說著英文、非洲語印度語以及各種方言,唯獨不說葡萄牙語。他在當地學校接受英語教育,寫的英文相當漂亮,得過許多獎,也學會了流利的法文,在家則說葡萄牙語,因此他的作品也交替使用這三種語文。但他的英文多是從書上學來的,因此顯得古雅而不夠白話,但英國文學對他日後的寫作有極大的影響,他喜歡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詩作,特別是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他在「惶然錄」裡的兩段也曾經提及。「匹克威克外傳」正如狄更斯的所有小說一樣,就像一座充滿聲音的迴廊,無數的角色用性格迴異的語調說話,對於佩索亞創造的許多分身作者必然有所啟發。

1901年他一度隨家人回到里斯本,重新接觸葡萄牙這個國家和她的語言。1902年他回到南非德本市,在一家商業學校學習商用英文和簿記,也許是因為家人希望他學習一門實用技能,商業學校的訓練,日後使他終身得以公司雇員的身份謀生。1904年他重回高中就讀,在一份學生雜誌上發表歷史論文,在大學考試的成績也極優異,而贏得了伊麗莎白女王紀念獎。除了英國文學的影響外,他受到叔本華和尼采哲學的薰陶,也讀過波特萊爾及葡萄牙詩人維達和潘山哈的詩。1905年,十七歲時的的佩索亞回到里斯本接受大學教育,卻因為反抗專制政權的學潮而中斷學業,並且成為一名公司職員,負責譯寫各種商業書信,同時利用夜間的閒暇寫作具有前衛觀點的詩與評論,此後一生再沒有離開葡萄牙。

除了沒有贏得太多注意的詩集「信息」之外,他多數的作品都發表在文學雜誌上,特別是他自己辦的「雅典娜」雜誌。儘管使用傳統形式和韻律,他的詩最值得注意的特點是語言的創新,而最特別的技巧便是他運用各種文學異名,創造出龐德所謂詩的面具,或齊克果所說的「主宰作品的角色」。其中,以阿貝托?凱羅( Alberto Caeiro)、 阿伐洛狄坎波斯(Alvaro de Campos)和芮卡多?雷斯(Ricardo Reis)最為人知,坎波斯是個軍艦工程師,代表著惠特曼式狂喜經驗的心靈,寫的是自由體詩,他的長詩甚至比惠特曼的詩更具不羈的震撼力。雷斯是受過古典教育的享樂派醫生,相信感覺,他詩中的用韻和章節令人想起羅馬詩人賀瑞斯。凱羅是個牧羊人,反對一切感傷事物,只相信自己的存在,寫的是口語化的自由體詩。他們儼若三個栩栩如生、獨立存在的不同人物,而佩索亞自己與其他兩位,都是哲學家兼詩人阿貝托凱羅的門生,他們會展開如像「堅白石」一類的智性辯論,還為彼此寫作詩評和人物素描。

這種文學面具的使用並非佩索亞獨創,改名換姓甚且虛構一個敘述者,能讓作者更自由地掙脫外在現實對他的束縛,既可以客觀地將自己當作被描述的另一個人,也能主觀地進入他人的內在世界。如同波赫士、貝克特、納博可夫和品瓊這些現代主義作家,佩索亞對於引導當代文學進入一個高度智性但熱情的自傳寫作潮流,具有相當的影響力。他實現了濟慈「變色龍詩人」的概念,所虛構的真實比他生活中的虛構還真,因為寫作就是創造人工的真實—不只是故事、情節,還有創作者的生活。對佩索亞來說,詩就像一輛載著他去經歷別種真實和身份的車子,一種為荒謬生活賦予價值的方式。

在最後幾年孤獨、半酗酒的生活中,佩索亞在「惶然錄」這本「缺乏事實的自傳」中,創造了一個重要的分身:柏納多索亞雷斯(Bernado Soras),由私密的日記風格寫下的許多短文手稿組成,並用各種無情節的概念、速描和獨白等試驗性的章節,以清淡卻縝密的語言,記下他的幻想、對夢和街景的速寫,及日常生活象印象,憑藉的不是他看見和做過的事,而是他腦中所想所感,而佩索亞「掛名」為助理編輯。這本書從1913年就開始發芽,1914年他曾向朋友提到這個「病態的作品」正在「複雜而折磨地進行著」,兩個月後,在給同一個朋友的信中,他宣稱這種病態的天性是:「我的心靈狀態迫使我違反意願,努力寫作『惶然錄』,但它全是碎片、碎片、碎片。」早期「惶然錄」的篇章多半是未完成的,充滿了美麗的文字,但文句間也充滿了需要被填補上意念、描繪和延長節奏的空白。有時正相反,佩索亞在一個句子留下可轉換而他自己並不大喜歡的字眼。有些文本只是一個文本的速記,有些只是彼此相關但還未連結整理過的概念。當他回頭修改時,他才著手解決這些問題,設法使它們變得有條理。但他很少回頭修改,在寫作世界中他是懶散的,但在「惶然錄」中,這懶散的特性卻成了一種前提,少了它,這本書就無法真正表現出一顆騷亂不寧的心靈。1982年,佩索亞過世近五十年後,「惶然錄」才正式與世人見面。

剛從君主制踏入共和體制的葡萄牙政局相當不穩定,最初幾年有許多政府崛起又解體,16 年內換了八個總統,內閣換了五十次,其間還經歷過世界第一次大戰,經濟、財政和社會問題更加嚴重,接連不斷的政治危機又雪上加霜,局勢的黑暗在1920年代跌到谷底,光是1920年這年就更換了八次內閣。1921年10月19日,許多傑出的政治家在這個血腥的夜晚被暗殺。從未茁壯的共和國慢慢的崩解,一個軍事獨裁者在1926年獨攬大權,幾年後,就輪到薩拉查博士上場,這段時期進行嚴格的新聞檢查制度及強硬的獨裁統治,並進行公共建設。也許是葡萄牙政局的騷動和社會的不穩定使佩索亞分心,因而將重心移到其他作品。到了1929年,佩索亞才繼續寫作「惶然錄」,大部份的篇章都寫於最後的六年。

柏納多索亞雷斯是里斯本的一個小職員,過著與人群疏離的生活,他讚美佩索亞編輯的小眾文學雜誌Orpheus,對他所住的城市既愛又恨,他默默地觀察城裡的光線變化和人們的姿態,並利用寫作打發漫漫長夜,與他的內心對話,在他的腦中當個不動的旅行者,時而溫柔憂鬱,即使是電車上一個女孩的衣領也能讓他讀到一部小型社會學:

生活的所有方式都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感覺到愛情、秘密以及所有這些工作者的靈魂,因為他們,我面前這個乘坐電車的女子才穿上了淺綠色的外衣,在這個背景上,一束深綠色的絲線司空見慣地曲折環繞著她人類的頸子。
我越來越有點暈眩。電車上的椅子,結實漂亮的車廂,把我帶向遙遠的地方。它們也被分解成工業、工人、房子、生活現實及紛紜的一切。

我筋疲力竭地離開了電車,像一個夢遊者離開了他全部的生活。
(韓少功譯)

時而機智俏皮:
說話就是對別人關心太多。魚和奧斯卡王爾德正死於他們無法閉嘴。

更多的是謹慎而冷靜的旁觀與思考:
我們是死者。我們稱之為生活的這種東西,只是真正生活的睡眠,實際上是我們的死亡。(韓少功譯)

甚至對自己死後的預言:
十年後,甚至五年後,我將會變成什麼樣?我的朋友說我將為當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們是看到我做過的事才這麼說,而非我可能做的事(那麼我就不會引用他們說的話)。要是它發生了,我真能確定那有什麼意義嗎?我會曉得那是什麼味道嗎?也許光榮有死亡和無用的滋味,勝利則有腐敗的氣息。

不同於一般的書,它彷彿是許多珊瑚礁和海星草藻的凝合體,如同波赫士在「巴別圖書館」所說的,能讓永恆的旅行者朝任何一個方向漫遊。班雅明曾經在『單行道』中這麼評論佩索亞:
「對偉大的作家而言,完成的作品其份量有時反而不如他們透過生命寫出的隻字片語。只有那較虛弱、較散漫的人,才想從結局中得到最終的樂趣,以便重回自己的生活。對天才而言,每個語句的休止、命運的重擊,都像溫柔的睡眠般降臨在他辛勤的工作中。他為它畫出了充滿碎片的迷人軌道。」

但這軌道並非靜止的,許多勤奮的天才圍繞著佩索亞未完的作品打轉,並從其中得到靈感,創造出更多的文學衛星。

我們也許不是旅行者,也沒有創造衛星的耐性,多數的書都只能讀一次,但「惶然錄」卻經得起一讀再讀,它的文字和思緒間閃爍的微光,只會更加燦亮。讀者可以先依著書中自由排列的章節閱讀,再訪時不妨隨意跳讀,讓你的想像力為它們重新編目。這是一本近似無限的書,沒有開始,也沒有終點,透過這樣的讀法,能使我們脫離自己,用全新的眼光審視自己,也許還會成為另一個我們想像不到的他者--佩索亞。


【參考書目】
The Selected Prose of Fernando Pessoa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Richard Zenith Grove Press,New York. 2002

The Book of Disquiet
Translated by Alfred Mac Adam,1991
Exact Change,Cambridge . MA.1998

惶然錄 韓少功 節譯 台北 時報 2001

西方正典(下) 哈洛卜倫 著 台北 立緒 1998

聯合文學212 期 奚密「靈魂的無政府主義者—葡萄牙詩人蒲叟亞」
http://unitas.udngroup.com.tw/b/200206/storyb2-1.htm

【建議閱讀】
The Year of the Death of Ricardo Reis
by Jose Saramago Harvill, London 1996

草葉集 『自我之歌』 惠特曼 (版本繁多,請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