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好好介紹葡萄牙詩人佩索亞(Fernado Antonio Nogueira Pessoa,1888-1935),卻始終找不到恰當的話來說,最好的文字總是難以捉摸,最微妙的心靈就像液態的空氣,觸得到它令人神迷的溫度,卻很難用定型的廣口瓶收集它,最好的部份只能由它自身來說明。讀「惶然錄」(The Book of Disquiet)幾遍都不厭倦,那些沒有具體指涉的字句如蝴蝶、如精靈,只能短暫駐留在記憶中,灑下一層薄光粉,又像不規則的結晶體,從許多面向反射著細小燦麗的光芒。如同一個秘密的清幽淨地,沒多少人知道它,卻能令人敞開心懷隨著潺流的字句,陷入沈思。
佩索亞過世時,里斯本的報紙稱他為「偉大的葡萄牙詩人」,一點也不誇張,雖然他只在過世前一年出版一本詩集「信息」(Mensagem),並且在各種文學雜誌發表一百六十幾首詩,其中幾個雜誌還是他自己創辦或協助編輯的。1940年代,為他出版遺作的編輯意外發現了數量可觀的手稿,佩索亞的文學生命這才慢慢在世上綻放,散見於他作品中抽象的靈視、對自我的真誠探索,超越語言的限制,感動了許多對葡萄牙感到陌生的纖細心靈。但是要好好整理這些未出版的作品實非易事,除了數量和形式的繁多,這些作品至少用了七十幾個不同的名字寫成,而且每個「異名」( heteronyms)都有不同的個性、文風和詳細的背景資料!
直到1980年代,總算有了較可靠而完整的作品問世,而這當中還不包括佩索亞用本名寫的詩,他用英文寫作的分身們和一個用法文寫作的分身的作品,直到1990年都還沒出版。一個作家的心靈有多深邃多廣闊,才能創造出這麼多不同的聲調、情感和風格?更奇特的是,這些都出自於一個獨居在里斯本帶傢俱的房間,在貿易公司負責譯寫商業書信、喜讀偵探小說、終身未婚也幾乎沒有社交生活的小職員筆下,在自己的腦中創立了複雜精巧的迷宮,並用樸素卻準確的語言寫下許多詩、評論、散文、短篇小說、星象、書信、劇本和仿日記體隨筆,用他孤獨而詩意的視角和哲學家的沈思,將現代人的困惑、嘲諷、夢想與矛盾,譜成一段段細緻卻懾人心魂的交響旋律。
1998年,薩拉馬戈(Jose Saramango )在領取諾貝爾文學獎致詞時提到,是佩索亞引來世人對葡萄牙文學的關注,而他的影響力也將持續下去。薩拉馬戈還寫了一本小說向詩人致敬:「芮卡多雷斯逝世的那一年」(The Year of the Death of Ricardo Reis),主角芮卡多雷斯即是佩索亞數十個化身之一。在批評家哈洛卜倫那本權威的「西方正典」中,將他和阿根廷作家波赫士、智利詩人聶魯達並列一章,稱之為「葡萄牙的惠特曼」,且認為他的一生即是奇幻的創作,比波赫士所有的創作都還精采。但是到了二十一世紀,中文讀者對他依然很陌生,若不是中國作家韓少功譯介了部份的「惶然錄」(The Book of Disquiet),也許我們將錯過這個耀眼如謎的文學心靈而不自知。
「一個真正的葡萄牙人從來不會是葡萄牙的,他永遠是一切 …對其他民族而言,喪失國籍就是消失。對不(單單)屬於國家的我們而言,喪失國籍就是存在。 」
佩索亞(Pessoa)這個字,在葡萄牙文中意指『個人』,也來自羅馬演員所戴的面具(persona)。費南多佩索亞出生於里斯本,父親是報社記者及樂評作者,母親來自一個普通的中產家庭。六歲時父親因肺結核過世,次年他的一個弟弟也夭折了,面對一連串的死亡,內向的佩索亞開始用想像力創造出第一個筆友卻法里亞狄帕斯(Chevalier de Pas),並且與他通信,帕斯即是亡父的替身,這也開啟了佩索亞日後專注於「虛構中的真實」的文學道路。
八歲時,他隨母親遷居到南非的德本市與繼父生活,在這個面對太平洋的亞熱帶城市的街道上,人們說著英文、非洲語印度語以及各種方言,唯獨不說葡萄牙語。他在當地學校接受英語教育,寫的英文相當漂亮,得過許多獎,也學會了流利的法文,在家則說葡萄牙語,因此他的作品也交替使用這三種語文。但他的英文多是從書上學來的,因此顯得古雅而不夠白話,但英國文學對他日後的寫作有極大的影響,他喜歡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詩作,特別是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他在「惶然錄」裡的兩段也曾經提及。「匹克威克外傳」正如狄更斯的所有小說一樣,就像一座充滿聲音的迴廊,無數的角色用性格迴異的語調說話,對於佩索亞創造的許多分身作者必然有所啟發。
1901年他一度隨家人回到里斯本,重新接觸葡萄牙這個國家和她的語言。1902年他回到南非德本市,在一家商業學校學習商用英文和簿記,也許是因為家人希望他學習一門實用技能,商業學校的訓練,日後使他終身得以公司雇員的身份謀生。1904年他重回高中就讀,在一份學生雜誌上發表歷史論文,在大學考試的成績也極優異,而贏得了伊麗莎白女王紀念獎。除了英國文學的影響外,他受到叔本華和尼采哲學的薰陶,也讀過波特萊爾及葡萄牙詩人維達和潘山哈的詩。1905年,十七歲時的的佩索亞回到里斯本接受大學教育,卻因為反抗專制政權的學潮而中斷學業,並且成為一名公司職員,負責譯寫各種商業書信,同時利用夜間的閒暇寫作具有前衛觀點的詩與評論,此後一生再沒有離開葡萄牙。
除了沒有贏得太多注意的詩集「信息」之外,他多數的作品都發表在文學雜誌上,特別是他自己辦的「雅典娜」雜誌。儘管使用傳統形式和韻律,他的詩最值得注意的特點是語言的創新,而最特別的技巧便是他運用各種文學異名,創造出龐德所謂詩的面具,或齊克果所說的「主宰作品的角色」。其中,以阿貝托?凱羅( Alberto Caeiro)、 阿伐洛狄坎波斯(Alvaro de Campos)和芮卡多?雷斯(Ricardo Reis)最為人知,坎波斯是個軍艦工程師,代表著惠特曼式狂喜經驗的心靈,寫的是自由體詩,他的長詩甚至比惠特曼的詩更具不羈的震撼力。雷斯是受過古典教育的享樂派醫生,相信感覺,他詩中的用韻和章節令人想起羅馬詩人賀瑞斯。凱羅是個牧羊人,反對一切感傷事物,只相信自己的存在,寫的是口語化的自由體詩。他們儼若三個栩栩如生、獨立存在的不同人物,而佩索亞自己與其他兩位,都是哲學家兼詩人阿貝托凱羅的門生,他們會展開如像「堅白石」一類的智性辯論,還為彼此寫作詩評和人物素描。
這種文學面具的使用並非佩索亞獨創,改名換姓甚且虛構一個敘述者,能讓作者更自由地掙脫外在現實對他的束縛,既可以客觀地將自己當作被描述的另一個人,也能主觀地進入他人的內在世界。如同波赫士、貝克特、納博可夫和品瓊這些現代主義作家,佩索亞對於引導當代文學進入一個高度智性但熱情的自傳寫作潮流,具有相當的影響力。他實現了濟慈「變色龍詩人」的概念,所虛構的真實比他生活中的虛構還真,因為寫作就是創造人工的真實—不只是故事、情節,還有創作者的生活。對佩索亞來說,詩就像一輛載著他去經歷別種真實和身份的車子,一種為荒謬生活賦予價值的方式。
在最後幾年孤獨、半酗酒的生活中,佩索亞在「惶然錄」這本「缺乏事實的自傳」中,創造了一個重要的分身:柏納多索亞雷斯(Bernado Soras),由私密的日記風格寫下的許多短文手稿組成,並用各種無情節的概念、速描和獨白等試驗性的章節,以清淡卻縝密的語言,記下他的幻想、對夢和街景的速寫,及日常生活象印象,憑藉的不是他看見和做過的事,而是他腦中所想所感,而佩索亞「掛名」為助理編輯。這本書從1913年就開始發芽,1914年他曾向朋友提到這個「病態的作品」正在「複雜而折磨地進行著」,兩個月後,在給同一個朋友的信中,他宣稱這種病態的天性是:「我的心靈狀態迫使我違反意願,努力寫作『惶然錄』,但它全是碎片、碎片、碎片。」早期「惶然錄」的篇章多半是未完成的,充滿了美麗的文字,但文句間也充滿了需要被填補上意念、描繪和延長節奏的空白。有時正相反,佩索亞在一個句子留下可轉換而他自己並不大喜歡的字眼。有些文本只是一個文本的速記,有些只是彼此相關但還未連結整理過的概念。當他回頭修改時,他才著手解決這些問題,設法使它們變得有條理。但他很少回頭修改,在寫作世界中他是懶散的,但在「惶然錄」中,這懶散的特性卻成了一種前提,少了它,這本書就無法真正表現出一顆騷亂不寧的心靈。1982年,佩索亞過世近五十年後,「惶然錄」才正式與世人見面。
剛從君主制踏入共和體制的葡萄牙政局相當不穩定,最初幾年有許多政府崛起又解體,16 年內換了八個總統,內閣換了五十次,其間還經歷過世界第一次大戰,經濟、財政和社會問題更加嚴重,接連不斷的政治危機又雪上加霜,局勢的黑暗在1920年代跌到谷底,光是1920年這年就更換了八次內閣。1921年10月19日,許多傑出的政治家在這個血腥的夜晚被暗殺。從未茁壯的共和國慢慢的崩解,一個軍事獨裁者在1926年獨攬大權,幾年後,就輪到薩拉查博士上場,這段時期進行嚴格的新聞檢查制度及強硬的獨裁統治,並進行公共建設。也許是葡萄牙政局的騷動和社會的不穩定使佩索亞分心,因而將重心移到其他作品。到了1929年,佩索亞才繼續寫作「惶然錄」,大部份的篇章都寫於最後的六年。
柏納多索亞雷斯是里斯本的一個小職員,過著與人群疏離的生活,他讚美佩索亞編輯的小眾文學雜誌Orpheus,對他所住的城市既愛又恨,他默默地觀察城裡的光線變化和人們的姿態,並利用寫作打發漫漫長夜,與他的內心對話,在他的腦中當個不動的旅行者,時而溫柔憂鬱,即使是電車上一個女孩的衣領也能讓他讀到一部小型社會學:
生活的所有方式都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感覺到愛情、秘密以及所有這些工作者的靈魂,因為他們,我面前這個乘坐電車的女子才穿上了淺綠色的外衣,在這個背景上,一束深綠色的絲線司空見慣地曲折環繞著她人類的頸子。
我越來越有點暈眩。電車上的椅子,結實漂亮的車廂,把我帶向遙遠的地方。它們也被分解成工業、工人、房子、生活現實及紛紜的一切。
我筋疲力竭地離開了電車,像一個夢遊者離開了他全部的生活。
(韓少功譯)
時而機智俏皮:
說話就是對別人關心太多。魚和奧斯卡王爾德正死於他們無法閉嘴。
更多的是謹慎而冷靜的旁觀與思考:
我們是死者。我們稱之為生活的這種東西,只是真正生活的睡眠,實際上是我們的死亡。(韓少功譯)
甚至對自己死後的預言:
十年後,甚至五年後,我將會變成什麼樣?我的朋友說我將為當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們是看到我做過的事才這麼說,而非我可能做的事(那麼我就不會引用他們說的話)。要是它發生了,我真能確定那有什麼意義嗎?我會曉得那是什麼味道嗎?也許光榮有死亡和無用的滋味,勝利則有腐敗的氣息。
不同於一般的書,它彷彿是許多珊瑚礁和海星草藻的凝合體,如同波赫士在「巴別圖書館」所說的,能讓永恆的旅行者朝任何一個方向漫遊。班雅明曾經在『單行道』中這麼評論佩索亞:
「對偉大的作家而言,完成的作品其份量有時反而不如他們透過生命寫出的隻字片語。只有那較虛弱、較散漫的人,才想從結局中得到最終的樂趣,以便重回自己的生活。對天才而言,每個語句的休止、命運的重擊,都像溫柔的睡眠般降臨在他辛勤的工作中。他為它畫出了充滿碎片的迷人軌道。」
但這軌道並非靜止的,許多勤奮的天才圍繞著佩索亞未完的作品打轉,並從其中得到靈感,創造出更多的文學衛星。
我們也許不是旅行者,也沒有創造衛星的耐性,多數的書都只能讀一次,但「惶然錄」卻經得起一讀再讀,它的文字和思緒間閃爍的微光,只會更加燦亮。讀者可以先依著書中自由排列的章節閱讀,再訪時不妨隨意跳讀,讓你的想像力為它們重新編目。這是一本近似無限的書,沒有開始,也沒有終點,透過這樣的讀法,能使我們脫離自己,用全新的眼光審視自己,也許還會成為另一個我們想像不到的他者--佩索亞。
【參考書目】
The Selected Prose of Fernando Pessoa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Richard Zenith Grove Press,New York. 2002
The Book of Disquiet
Translated by Alfred Mac Adam,1991
Exact Change,Cambridge . MA.1998
惶然錄 韓少功 節譯 台北 時報 2001
西方正典(下) 哈洛卜倫 著 台北 立緒 1998
聯合文學212 期 奚密「靈魂的無政府主義者—葡萄牙詩人蒲叟亞」
http://unitas.udngroup.com.tw/b/200206/storyb2-1.htm
【建議閱讀】
The Year of the Death of Ricardo Reis
by Jose Saramago Harvill, London 1996
草葉集 『自我之歌』 惠特曼 (版本繁多,請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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