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3月 18, 2005

我要獨自上山

by 栗子鼠

氣象預報說有颱風過境,果不其然,整個下午,陽明大學籠罩在一片風雨欲來的氣氛當中。

一向在太陽曝曬下的山頭,此刻竟也顯得多情起來,難得的陰涼讓我忍不住直上山巔。

走沒幾步,風突然大了起來,路旁的樹頃刻間東搖西晃,原來還有少許浸潤在陽光裡的綠意也突然間喪失光澤,風聲頓時吼吼,一些突出於枝頭爭奇鬥艷的花朵因為支撐不住,飄落了下來。

王陽明曾有一句名言:汝諦觀此花時,此花與汝同在;此花謝時,汝心與此花同歸於寂滅。他的用意在說明心識與客觀環境的關係,這段對話同時也顯示了他不簡單的悟境,據說他在龍場大悟之後,看滿街皆是聖人。王陽明也算是儒家裡不凡的人物。

當然他的體會有其獨特之處,但是卻容易陷入極端違心論的迷思當中,我總以為,佛家的唯識及中觀學說才能徹底解釋心物二元間的關係,不過自從王陽明之後,儒家也沒人了,至於後起的新儒學,在西洋科學的船堅砲利之下,勉強的搞個什麼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幌子,卻奈何不了舉世滔滔的民主思想,其實只是儒學的末流,殘喘茍延耳。

我沿路而上,因為颱風的關係,學校裡幾乎空無一人,而風勢更急,一些路樹好似便將撲倒,只在狂暴的波動之間,迅速立正站好,好像要維持一點僅剩的尊嚴,無奈風勢陣陣而來,才剛挺好的身軀,轉眼間又歪斜的不成”樹形”。

我透過蜿蜒的道路朝山上望去,一片幽微朦朧,俯瞰群山環繞下的台北市,因為雨景而變的傾斜。常常在這種狀況下,記憶是扭曲的,我似乎記得曾摟住那個女孩子的腰,穿過這樣的雨景,風雨讓我們靠得更近,讓記憶埋的更深。

我們約定了不能接吻,因為她還想著她的情人,可是在似幻似真的情境下,我還是忍不住吻了她,有幾秒鐘的時間吧,她最後還是推開了我,風雨過後,就沒再見過面,有些人說愛情要常常久久才會幸福,我總不大相信這種出自於一廂情願的空話,短短的愛情,不見得就不好。

不過此刻我卻是一個人,我愛死了孤獨,有時卻也恨它,不過颱風天的山裡,我倒是寧願一個人。

獨上高峰窺日月,是一種氣魄,一種大丈夫的行徑。

來到行政大樓旁,大門深鎖,雨敲打在玻璃窗上,一副想要強行進入的神態,大樓裡此刻一定空蕩蕩的,但我還是敲了敲門,想打探自己的孤獨會不會得到另一個人的迴響,我發出的聲音和著風雨之聲,被吸盡行政大樓深不可測的內部,當然是沒有人來的。

我轉進了大樓旁通往餐廳的小徑,只見一些腳踏車七零八落的橫躺於路旁,被葉片和落花覆蓋住,路上一些凹洞也積滿了水,風一吹過,便溢了出來。

走了一段,竟發覺路旁有座小橋,橋下的流水湍急流過,以前走過此地時但聞水聲嗚咽,然因屬涓涓細流,只是耳聞,卻未曾親賭,好幾次欲一親芳澤,卻始終緣堅一面,如今因為颱風天的關係,風雨助長了水勢,就這麼的激盪奔流,我這才看見,她的芳蹤。我不禁佇足流連,想在波動的水溏裡瞧一瞧自己風雨裡的身影,是狼狽不堪呢,或是像蘇軾那樣吟嘯且徐行的自在模樣?然因水勢浩浩,波動不止,惟有作罷。

來到了男女宿舍的旁邊,鵝卵石嵌入的石牆爬滿綠色的藤蔓,在日光充盈的午後可聽見蟬聲鳴夏,男男女女來往穿梭,時而低聲細語,時而高聲喧嘩,製造著各種聲音,有在談遺傳工程的,有在談著風花雪月的,有在談明天天氣的,也有路上偶遇不很熟卻又不得不打招呼的,可是此刻啊,除了風雨之聲,所有的聲音似乎都約定好一起消失一樣,全部都寂靜的不得了,楞嚴經上說,反聞聞自性,入流亡所,也可聽見體內地水火風奔湧流動的各種音聲,但漸次深入,了知音聲沒有實體,便可聽到無聲之聲,寂滅之音,莫非,現在的情境便是一種無聲的倒影。

我走到販賣機旁,投了一罐冰粉圓,聽著易開罐掉下來的聲音,在整個宇宙之間卻是那麼的響亮,我為了再次聆聽,喝玩一罐後又想如法炮製一番,然而口袋只剩百元孫文,銅板介石早已用罄。

喝玩飲料後感到冰涼沁骨,雨中的山間有股幽香,胸中滿是詩人雅興,無奈肚裡無才學,竟想不出半個句子,從前看人讀詩,總覺行文怪異,難以下嚥,後來一讀鄭愁予,自此對詩發生了極大興趣,才知道當一個人面對某種情懷時,會寫詩的人,比不會寫詩的人多了某種詮釋此種情懷的權力,那不僅要靠杜甫捻斷數根鬚的努力,沒有李太白萬分選一的天才也是不成的。

日本的徘句聽說也很奇特,主觀的能指份量大大的勝過客觀的所指,難怪羅蘭巴特一直對日本的徘句很有興趣。

餐廳自然是沒人,想了一想,不如到圖書館任意看看書,聽說川端康成,小學六年級就把他家旁的小圖書館裡的書啃光,可見學問的底子也非一蹴可幾。

颱風天山上校園裡的圖書館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猶記得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裡的圖書館,是我最愛去的地方,那裡人少,晚上新竹的風聲在館外嚎叫,裡頭燈火通明,少數的幾個人對著桌前的五十燭光日光燈埋頭苦幹,我老是把厚重的生化課本拿去念,念累了,就去樓下找些怪書來看,什麼傅柯的生死愛欲啦,什麼惲子儀的群經論辨(中醫書)啦,不過這些我都是外行,常常翻不了幾頁,就又開始想到某個所裡有個漂亮的女助理這回事,雖然那免不了有一人獨處的淒涼,但坐擁書海,就好比與諸上善人聚會一處,而且不論中西,橫貫古今,不知不覺忘了身形之鄙陋,在外頭感情雖不順利,卻能於此處求得莫大安慰,甚幸。

颱風天山上校園裡的圖書館原來是關著的,現在是暑假啊,而且還急風驟雨的,我不免感到些微的悵然。

我只有獨自向山上走去。

風雨愈來愈大,而且愈往山上就愈沒什麼建築物,看起來山的那頭並不遠,因為風雨之故,平常意興闌珊的山景現在卻不停顫動著,好似激動著要一語訴盡它經年累月沉澱的話語,而山下的市景在風雨籠罩下已變成一張模糊破碎的臉,老實說,山雖然不高,也不險峻,但看到這等天候,不危險卻也寧願待在家裡,我卻興頭正濃,這樣一個人不畏風雨的往山上走去,有一種千山獨行的豪氣,我想,這樣走到山上,應該會有些生命裡意外的報償,那會是什麼呢?

沒有人了解我現在的心情,我自己也不了解,可是這樣的風景叫我著迷,背著背包孤獨的我,想和妳睡覺想的腦漿快融化的我,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穿著英國式短褲的我,愛看A片和佛經的我,此刻卻一個人在風雨交加的山裡漫步亂走,為了那不可知的報償嗎?
或許我會發覺一座收集寂寞的博物館,只有在颱風天的山上才會開放,而我是第一個和最後一個也是僅僅獨一無二的訪客。

路旁已經有幾棵小樹倒了下來,都沒打到我,路上的葉片和落花狂亂的飛舞,我的心貼著宇宙最深沉的波動,紋風不動。

雨中泥濘的味道有一種翻新後的清爽,浸透了整個夏季的煩悶。

為了什麼我要在這樣的天氣裡走向山裡?

那是沒有答案的。
妳別問了…..

你要獨自上山,去和老友在雲間下棋嗎?
你要獨自上山,去尋找出寫一首好詩的靈感嗎?
你要獨自上山,去尋找醫治你孤獨的良藥嗎?
你要獨自上山,去證明你千里獨行的豪氣嗎?
或是你要獨自上山,只為了尋找一段生死與共的愛情呢?
都是的,也都不是,那你到底為了什麼獨自上山?
我要獨自上山,只為了看風雨過後滿山的落花!!

我是參花的禪者;悟花的劍客!!

三十餘年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
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於今更不疑

花不一定是桃花,
風雨中獨上青峰,
或許只是為了這個原因吧!

星期四, 3月 17, 2005

交溶

交溶
by Octavio Paz 筱鈞譯


舒展倘佯在草地上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彼此在吻中吸?著甜醞的橙汁
如浪花交換著滿是泡沫

舒展倘佯在海灘上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彼此在吻中啜?著酸盈的檸檬水
如雲朵交換著滿是水沫

舒展倘佯在土地下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無言 無吻
只讓沉默彼此交談著



Los novios

Tendidos en la yerba
una muchacha y un muchacho
Comen naranjas, cambian besos
como las olas cambian sus espumas

Tendidos en la playa
una muchacha y un muchacho
Comen limones, cambian besos
como las nubes cambian sus espumas

Tendidios bajo tierra
una muchacha y un muchacho.
No dicen nada, no se besan,
cambian silencio por silencio



Engaged

Stretched out on the grass
a boy and a girl.
Sucking their oranges,giving their kisses
Like waves exchanging foam.

Stretched out on the beach
a boy and a girl.
Sucking their lemons, giving their kisses,
like clouds exchanging foam

Stretched out underground
A boy and a girl.
Saying nothing, never kissing,
giving silence for silence.

星期三, 3月 16, 2005

雙面傑克

by 之乎者也麼哥

我手中有一張樸克牌,方塊J,我將用這張牌來帶出我要講的主題。

  這張牌裡的人物是Hector,希臘神話裡特洛伊戰爭中,英名與Achilles並稱不朽的英雄。這一張牌有兩個上下顛倒的Hector,半身相連,美國推理名家Ellery Queen在其作品《暹羅連體人的秘密》中依此做出有趣的聯想。

  這一張牌裡有兩個Jack,一個是醫人的,叫Dr. Black Jack,中譯「怪醫黑傑克」;一個是殺人的,叫做Jack the ripper,中譯「開膛手傑克」。兩個傑克都是使刀的,而且互為光影,黑傑克是個見不得光的密醫,但是他所做所為卻都是起死回生的善行;開膛手是個眾所皆知的凶手,可是他所做所為卻是令人髮指的殘暴惡行。

  做為一個武俠小說的觀察者與評論者,我覺得自己的形象也像是Jack,混沌未分、曖昧難明的Jack。當我拿人家的作品開刀的時候,到底是在醫人?是在殺人?這話也很難說得清。

  有的時候我喜歡模仿Black Jack,動不動要說「我的手術刀怎樣怎樣」,其實那只是一種暗喻,手術刀的意象在於「剖析」。

  有的時候我積憤難消,又喜歡把人家「千刀萬剮」「碎骨凌遲」,這當然也是暗喻,白話來講叫做「口誅筆伐」。

  算命的說我是用刀的人,最好能學學烹飪、種花,消弭殺氣。光是寫作的話我還「握筆如刀」,看似無害其實殺傷無辜者更眾。

  我說我自己是「一刀在手,滿街亂走」,熟知我的網友無不會心一笑。我的殺氣不在臉上,我的刀鋒不在掌中,滿街亂走也不是見人就砍,但是我絕對有仇報仇。

  記得我家武俠板「江湖夜雨十年燈」第一次辦板聚的時候,網友問我,「你是因為什麼動機想要評論武俠小說?」我說:「因為我憤怒。」其實「憤怒」並不能很完整地表達我當時的感受,當時心裡的印象也只是想起《七龍珠》裡頭悟空變身超級賽亞人怒髮衝冠而已。現在回想當時,其實這樣回答更貼切更有意思:

  我看武俠小說是因為我心裡不痛快,想說看點小說求一點痛快;如果連武俠小說也都不能使我痛快,那我只好反客為主來給他個痛快!

  在武俠板立馬橫槍這多年,策馬衝殺數百遍。有苦,「飲不盡的杯中酒」;有恨,「殺不盡的仇人頭」。眼看著奇幻小說、推理小說都因為外資投入而引起注目,逐漸走向了通俗小說該走的路子,自己苦守的一盞心燈卻仍搖搖晃晃如同風中之燭,那感慨,講來又是兩字「憤怒」。我可以怒問一千個一萬個為什麼,為什麼武俠小說會像扶不起的阿斗?但是我沒辦法只用一根手指撐起整個地球。

  我憤怒。



  記得在入伍前,思思念念總覺得自己在武俠這塊領域還有好多書沒看,好多事沒做;結果在入伍後,什麼狗屁倒灶的豪情壯志都給磨蝕消融得差沒有很多。入伍前我認識古龍梁羽生溫瑞安黃易司馬翎臥龍生柳殘陽獨孤紅,退伍後我只知道武俠小說最賺錢是金庸。

  寫了那麼多評論性質的文章,不管人家認為我是像Jack the ripper還是Black Jack,我只覺得自己像《亂馬1/2》的良牙,一隻只懂咆哮的獅子。良牙把中國古拳法「獅子咆哮彈」修煉到極盡完美,開發出繼往開來的「獅子咆哮彈-完成型」,結果還是打不贏亂馬。同樣來講評論這種附屬物,只要母體的小說不為人看重,三兩下你就給打入冷宮。而偏偏台灣出版巿場連優秀的母體都無法提供。

  我只好打退堂鼓,鳴金收兵。

  轉進的過程是很慘烈的,殘存亦沒路,兵敗如山倒。一下子你發現自己從前相信的價值完全遭到否定,只因為你不是出錢印書的那個人,然後大家又都在暗示你,就算你自己肯出錢,也未必能隨心所欲。

  我始終不相信,武俠小說沒辦法「整容」成我要的樣子/武俠小說「整容」之後就與「賣錢」絕緣──就算天地不容我也想做個實驗。歐美日本人都能賺錢,偏生臺灣人不能賺錢?那有這等荒唐事!

  但是我的年紀還太小,囝仔人有耳無嘴,我講話沒人要聽,手腕又不夠力。

  所以就等吧,等到我真正長大那時候,長得跟那些大人一樣大的時候,再一起手牽手去打壓那些熱血青年吧?

星期六, 3月 05, 2005

聽水之聲

by 栗子鼠

夜裡驚醒,發現四周擠滿了水,沈滯的不流動。

我開了門,竟察覺到外面的城廓、市集,亦已被水,層層包圍。我涉水而過,眼前所見,盡是一片汪洋。天地浩浩,而我渺渺,穹蒼闊闊,獨我微微。因為不會游泳的緣故,我沈了下去,到城市的最底端。

水淹沒有關城市所有的預言和記憶,不論現在或未來,都被滌洗的無影無蹤。四野蒼茫,諸聲消匿,只是完全的混沌。然而肇因於地勢殊異,有些地方形成了深沈而寧靜的湖泊,有些地方形成了澎湃激盪的江河,有些由高處急速下落,形成了湍急的瀑布,有些形成汨汨上冒的泉水,有些則形成無涯無盡的大海。

我身陷漩渦,並因此感到孤獨,其實我一直都很孤獨,而且常常享受孤獨,咀嚼寂寞,但那是靠著自己在潮來潮往的人群中點點滴滴建構起來的,如今失去了人潮,失去了流浪的權利,只能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飲泣,連自己的淚,都迷失於快速旋轉的渦流中。

原來我也喜歡熱鬧,喜歡人群,沒有這些,我無法四處流浪,更感覺不到抽離的孤獨,細緻的美感。

但是仔細聽水的聲音吧,那會使我暫時停止哀愁。而當水湧進城市的那一刻,讓我想起諾亞方舟的故事,若不是水的浮力,就無人類的文明,若不是水的密度,早就無法承載城市的種種,包括善良、邪惡、光明、黑暗等一切對立性的價值觀。水不是看起來堅硬的東西,但卻能將整個沈重的世界,輕盈舉起,像一羽太初的鴻毛,在看似毫無密度的空氣中緩緩飄翔,舉重若輕。呵!生命是多麼沈痛,情愛是何等苦澀,這些不可承受之重,何不像水一般,把它們輕盈舉起,就如吹起羽毛,把所有濃厚的陰鬱化成水上漂浮的城鎮,將黑暗的重量毫不費力的托起,如此我們會從壓抑中獲得抒解,感到快樂。

水湧進我的鼻、口,只能無奈的吐著泡泡,恍惚中,我看見姑射山的神女穿著一身素白,盈盈立於眼前。只見她雙手一拍,由冰冷堅硬的土地,一泓冷泉倏地冒出。然後神女身形輕轉,所有的泉水頃刻間化為泡沫,和著她淋漓香汗,緩緩降落於滾滾紅塵中。泡沫終歸消失,執著終歸虛無。當昔日萬古傳頌的事績竟只變成青史上寥寥數行的文句,寧能不悲?當九五之尊的富貴王侯與沐血飲泣的黔首都不過是姑射山神女眼中亂起亂滅的泡沫時,更是讓人浩歎?原來永劫回歸的人世中,一切皆只是夢、是幻、是泡、是影。

如果我猜的沒錯,城市的堤防終究抵擋不了潰決的潮水。它們崩裂了、毀壞了,任由氾濫的潮水在城市的每四角落間流竄。洶湧的浪,吞沒了舊有的硬體和軟體,一切原本染污的、骯髒的,都在水的浸潤下,還成了本來面目。仔細觀察,曾發現奔騰的浪裡有革命的血絲,激盪的潮裡有高昂的情感,那代表一種顛覆、一種改革、一種保守者最害怕的猛獸,一種新的觀念、新的力量。此潮此浪,是大建設前的大毀滅,是重生前的浩劫。我想起斷頭台上法王的鮮血,自砍斷的頸部汩汩目出; 我想起美國清教徒為獨立而戰爭的故事; 我想起西潮東來,也想起東風西漸。

但並非每次翻轉都需要血祭,有些伏流,潛藏在深不可測的地底。它們在許多幽暗的角落匯集、融合,然後凝聚成一股柔軟又強韌的力量,於最維繫的地域裡衝撞、翻騰,將光明照亮隱晦,流動遮蔽陰闇。普羅米修斯對抗宙斯所攜帶的火種、伏爾泰的啟蒙、釋迦的創教、工業革命等,都是一次次潰堤的浪潮,卻破了人們心中無形的疆界,掃除逼仄,進而堆積成新的沙洲,造就新的世界。不必怕水的氾濫成災,因為那不是一種壞事。我仍然被沈滯的深藍包圍,一種不流動的憂鬱,一分不可解的愁緒,失落的歲月,消逝的青春。只能在茫闊無人的北海之濱埋首沉吟,「逝者加斯夫,不舍畫夜。」

曾經我是如此嚮往左派的理論,常常在昏暗的斗斗室中,點著煙,與友人們徹夜長談,痛斥社會上不公不義的事情。然後莫名的沮喪。卻又莫名的激越。有那麼一段時間,我離開了昏黃乾燥、充滿煙味的斗室,流向海洋般的人潮。不知怎的,一向怯於面對大眾的我,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朝川流不息的群眾高喊: 「尋找濁水溪的水源吧,長江是虛幻的,只有濁水溪才是台灣人民的母親!」聽眾們鼓掌、叫好,大家浸潤在一股氾濫的情緒中,而我在人潮裡,認出妳湛然的雙眼。

我向妳抱怨自己的不得志,妳卻說妳只管濃烈的燃燒愛我的情意,至於我是否一輩子湮沒無聞那並不重要。妳脫去了衣物,讓我冰冷的魂魄第一次感受溫暖的熱度。一種放縱的、淫蕩的氣息,摟著你水蛇般的腰,和妳相濡以沫,然後抑制不住的射精,直到液體流到了堅硬的地上。

二個月後,我被捕。

妳曾說,妳愛的是深沈的湖泊,安詳而寧靜。只有在風輕吻水面時,泛起微弱不深刻的邁漪。靜水深底,這樣的生命而很平凡,卻蘊含了偉大的能量。豐富的世界,潛藏在平靜的表面,像一片明鏡,照映出千江水、千江月。

不過這不是我的路。

我喜歡在波濤裡搏鬥,我樂於在戰鬥中找到自己的定位。是那樣險惡的暴風雨,我們佇足於滄海之顛,縱聲狂笑,我腳踏海浪而行,對著穹蒼,橫刀劈天。「去留肝膽兩崑崙。」我要當一顆黑暗中的晨星,照天徹地,於茫茫的汪洋中引領迷途的人們。

妳,終究還是離我遠去,雖然我們都是藍色的、透明的海神波士頓之子。

在獄中,聽到妳離開的消息,禁不住還是很悲傷。想到自己折翼的雙翅,不論是抱負或愛情,都是失敗的。我扭開牢房的水龍頭,放滿洗臉盆的水,然後把頭埋了進去。原來是打算就這麼解決的,但一瞬間的猶豫,使我想起浸水過久而死的難看樣子,終究我還是放棄了。

妳在外流動如河流,我卻在裡頭沈靜仰望,製造深度豐富的內涵。怎麼渴望流浪的竟身繫囹圄,而渴望安定的卻四處流浪,妳說生命是不是很諷刺?

我在獄中不停唸書,儘管心靈沸沸盪盪,外表卻似枯木槁灰,從卡夫卡到屠格涅夫,從孔子到釋迦,思潮如奔騰的河川,在腦裡躍動不已,激發出美麗的碎浪,射進一道不著塵埃的光。

我們,包括妳、我,全世界,以及那些主義什麼的,都有虛幻及真實的兩面。我們都是大海一隅,同一法性,卻又各自獨立。這世界像一片大海,構成的個體像大海裡每個分割、局部的部份,若用杓子瓢起,便算只是一滴,也可看出整個大海的全貌。然而,另一方面,這一滴海水,卻也是獨立的。每個人都可代表全世界,因為他們是世界整體的分割和繁衍,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當一個人起了某種變化,就像是丟了顆石子到海面,不論此次改變是大是小,勢必會在海面引起若干頻率的振動,進而形成波紋,擾動它的四周,就算波紋的振幅非常小,整個海面的平衡體系到底還是受到影響。不一定是石頭,有時也許是一陣狂風,或是別星球的引力,甚至地殼的變動,總之,無時無刻整個海面的流動就不曾停止過。空間上來看是如此,時間上來觀亦是如此,世界是如此,我們亦是如此,不停的流動,不停的流浪,不停的改變,永遠沒有靜止。

這是幸,抑或不幸?

五年後,我出來了,妳來找我重續前緣,我套句老話: 「覆水難收。」

妳笑了笑,淚也沒流,擺擺手就走了。這些年來,我變得深沈,妳卻愈發愛在情愛中流蕩,唉,世間的事,輪替不斷,更迭不停,誰能說得準。

也許我多疑吧,總感到整個城市似乎在比五年前更加沈淪,直直向地心滑落。而昔日一度把臂而行,擁抱美麗烏托邦憧憬的志士同儕們,卻都變成了長袖善舞的政客,鎮日汲汲營營為自己仕途的桃花源而打拚。

我不再憤怒,因為不想被困在以前的漩渦當中,只是稍微感到一絲淡淡的悲哀。

我也到海邊散步,常常見到許多被撈起的浮屍,一邊猜測他們如何死亡,一邊回想起大海狂暴的一面。

許多人,正逐漸被淹沒中,只是恍恍惚惚的不曾察覺,金錢、權力、情慾什麼的,像一直往上攀爬的水平面,終究要帶來一場浩劫。而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大概會有朋友笑說: 「嘿!你又像馬克斯一樣,在宣判資產主義的死刑了,但保證你是徒勞無功的。」

許多城市中的女人,卻開始欣賞我深深海底行的作風,尤其是那特別浪蕩放縱的,總會在許多時候,巧妙的表現出想要和我上床的欲望。而每每當和她們做愛時,我會輕經聲的告訴她們,去凝神傾聽水的聲音,去窺伺洞察水的祕密,去明白了悟水流動的真諦,然後不管是過去的記憶,現在的思維或未來的想望,都蕩漾於一片水色之中。

我在舊時的浮光掠影裡,吉光片羽的收集有關那天打開房門,深陷漩渦的事。只記得我在慌忙中側耳傾聽,竟聽到地底水脈潺潺流過的聲音。在絕望中,我迴溯到水聲的源頭,奮力一擊,只感到一道活泉宣洩而出,我漂浮到蔚藍的海面之上,順著南風由赤道輕拂,沐浴著全身毛孔,流向遙遠的彼處。陽光溫暖的照著我,我卻不知道該想什麼,該做什麼,我只是感動得流淚。

因為水的輕盈,它舉起了沉重。

因為水的泡沫,它透視了生命的虛幻。

因為水的流浪,它讓我感到一切美麗。

因為水的激狂,它豐富了所有萬物。

因為水的波紋,它整合了全個宇宙。

如今,我的生命輕盈,智慧深沉,情感激狂,冷眼觀世,腳步流浪,在宇宙裡,不停波動。

我習慣在每個月明几淨的夜晚,輕唱風的歌,傾聽水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