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3月 18, 2005

我要獨自上山

by 栗子鼠

氣象預報說有颱風過境,果不其然,整個下午,陽明大學籠罩在一片風雨欲來的氣氛當中。

一向在太陽曝曬下的山頭,此刻竟也顯得多情起來,難得的陰涼讓我忍不住直上山巔。

走沒幾步,風突然大了起來,路旁的樹頃刻間東搖西晃,原來還有少許浸潤在陽光裡的綠意也突然間喪失光澤,風聲頓時吼吼,一些突出於枝頭爭奇鬥艷的花朵因為支撐不住,飄落了下來。

王陽明曾有一句名言:汝諦觀此花時,此花與汝同在;此花謝時,汝心與此花同歸於寂滅。他的用意在說明心識與客觀環境的關係,這段對話同時也顯示了他不簡單的悟境,據說他在龍場大悟之後,看滿街皆是聖人。王陽明也算是儒家裡不凡的人物。

當然他的體會有其獨特之處,但是卻容易陷入極端違心論的迷思當中,我總以為,佛家的唯識及中觀學說才能徹底解釋心物二元間的關係,不過自從王陽明之後,儒家也沒人了,至於後起的新儒學,在西洋科學的船堅砲利之下,勉強的搞個什麼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幌子,卻奈何不了舉世滔滔的民主思想,其實只是儒學的末流,殘喘茍延耳。

我沿路而上,因為颱風的關係,學校裡幾乎空無一人,而風勢更急,一些路樹好似便將撲倒,只在狂暴的波動之間,迅速立正站好,好像要維持一點僅剩的尊嚴,無奈風勢陣陣而來,才剛挺好的身軀,轉眼間又歪斜的不成”樹形”。

我透過蜿蜒的道路朝山上望去,一片幽微朦朧,俯瞰群山環繞下的台北市,因為雨景而變的傾斜。常常在這種狀況下,記憶是扭曲的,我似乎記得曾摟住那個女孩子的腰,穿過這樣的雨景,風雨讓我們靠得更近,讓記憶埋的更深。

我們約定了不能接吻,因為她還想著她的情人,可是在似幻似真的情境下,我還是忍不住吻了她,有幾秒鐘的時間吧,她最後還是推開了我,風雨過後,就沒再見過面,有些人說愛情要常常久久才會幸福,我總不大相信這種出自於一廂情願的空話,短短的愛情,不見得就不好。

不過此刻我卻是一個人,我愛死了孤獨,有時卻也恨它,不過颱風天的山裡,我倒是寧願一個人。

獨上高峰窺日月,是一種氣魄,一種大丈夫的行徑。

來到行政大樓旁,大門深鎖,雨敲打在玻璃窗上,一副想要強行進入的神態,大樓裡此刻一定空蕩蕩的,但我還是敲了敲門,想打探自己的孤獨會不會得到另一個人的迴響,我發出的聲音和著風雨之聲,被吸盡行政大樓深不可測的內部,當然是沒有人來的。

我轉進了大樓旁通往餐廳的小徑,只見一些腳踏車七零八落的橫躺於路旁,被葉片和落花覆蓋住,路上一些凹洞也積滿了水,風一吹過,便溢了出來。

走了一段,竟發覺路旁有座小橋,橋下的流水湍急流過,以前走過此地時但聞水聲嗚咽,然因屬涓涓細流,只是耳聞,卻未曾親賭,好幾次欲一親芳澤,卻始終緣堅一面,如今因為颱風天的關係,風雨助長了水勢,就這麼的激盪奔流,我這才看見,她的芳蹤。我不禁佇足流連,想在波動的水溏裡瞧一瞧自己風雨裡的身影,是狼狽不堪呢,或是像蘇軾那樣吟嘯且徐行的自在模樣?然因水勢浩浩,波動不止,惟有作罷。

來到了男女宿舍的旁邊,鵝卵石嵌入的石牆爬滿綠色的藤蔓,在日光充盈的午後可聽見蟬聲鳴夏,男男女女來往穿梭,時而低聲細語,時而高聲喧嘩,製造著各種聲音,有在談遺傳工程的,有在談著風花雪月的,有在談明天天氣的,也有路上偶遇不很熟卻又不得不打招呼的,可是此刻啊,除了風雨之聲,所有的聲音似乎都約定好一起消失一樣,全部都寂靜的不得了,楞嚴經上說,反聞聞自性,入流亡所,也可聽見體內地水火風奔湧流動的各種音聲,但漸次深入,了知音聲沒有實體,便可聽到無聲之聲,寂滅之音,莫非,現在的情境便是一種無聲的倒影。

我走到販賣機旁,投了一罐冰粉圓,聽著易開罐掉下來的聲音,在整個宇宙之間卻是那麼的響亮,我為了再次聆聽,喝玩一罐後又想如法炮製一番,然而口袋只剩百元孫文,銅板介石早已用罄。

喝玩飲料後感到冰涼沁骨,雨中的山間有股幽香,胸中滿是詩人雅興,無奈肚裡無才學,竟想不出半個句子,從前看人讀詩,總覺行文怪異,難以下嚥,後來一讀鄭愁予,自此對詩發生了極大興趣,才知道當一個人面對某種情懷時,會寫詩的人,比不會寫詩的人多了某種詮釋此種情懷的權力,那不僅要靠杜甫捻斷數根鬚的努力,沒有李太白萬分選一的天才也是不成的。

日本的徘句聽說也很奇特,主觀的能指份量大大的勝過客觀的所指,難怪羅蘭巴特一直對日本的徘句很有興趣。

餐廳自然是沒人,想了一想,不如到圖書館任意看看書,聽說川端康成,小學六年級就把他家旁的小圖書館裡的書啃光,可見學問的底子也非一蹴可幾。

颱風天山上校園裡的圖書館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猶記得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裡的圖書館,是我最愛去的地方,那裡人少,晚上新竹的風聲在館外嚎叫,裡頭燈火通明,少數的幾個人對著桌前的五十燭光日光燈埋頭苦幹,我老是把厚重的生化課本拿去念,念累了,就去樓下找些怪書來看,什麼傅柯的生死愛欲啦,什麼惲子儀的群經論辨(中醫書)啦,不過這些我都是外行,常常翻不了幾頁,就又開始想到某個所裡有個漂亮的女助理這回事,雖然那免不了有一人獨處的淒涼,但坐擁書海,就好比與諸上善人聚會一處,而且不論中西,橫貫古今,不知不覺忘了身形之鄙陋,在外頭感情雖不順利,卻能於此處求得莫大安慰,甚幸。

颱風天山上校園裡的圖書館原來是關著的,現在是暑假啊,而且還急風驟雨的,我不免感到些微的悵然。

我只有獨自向山上走去。

風雨愈來愈大,而且愈往山上就愈沒什麼建築物,看起來山的那頭並不遠,因為風雨之故,平常意興闌珊的山景現在卻不停顫動著,好似激動著要一語訴盡它經年累月沉澱的話語,而山下的市景在風雨籠罩下已變成一張模糊破碎的臉,老實說,山雖然不高,也不險峻,但看到這等天候,不危險卻也寧願待在家裡,我卻興頭正濃,這樣一個人不畏風雨的往山上走去,有一種千山獨行的豪氣,我想,這樣走到山上,應該會有些生命裡意外的報償,那會是什麼呢?

沒有人了解我現在的心情,我自己也不了解,可是這樣的風景叫我著迷,背著背包孤獨的我,想和妳睡覺想的腦漿快融化的我,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穿著英國式短褲的我,愛看A片和佛經的我,此刻卻一個人在風雨交加的山裡漫步亂走,為了那不可知的報償嗎?
或許我會發覺一座收集寂寞的博物館,只有在颱風天的山上才會開放,而我是第一個和最後一個也是僅僅獨一無二的訪客。

路旁已經有幾棵小樹倒了下來,都沒打到我,路上的葉片和落花狂亂的飛舞,我的心貼著宇宙最深沉的波動,紋風不動。

雨中泥濘的味道有一種翻新後的清爽,浸透了整個夏季的煩悶。

為了什麼我要在這樣的天氣裡走向山裡?

那是沒有答案的。
妳別問了…..

你要獨自上山,去和老友在雲間下棋嗎?
你要獨自上山,去尋找出寫一首好詩的靈感嗎?
你要獨自上山,去尋找醫治你孤獨的良藥嗎?
你要獨自上山,去證明你千里獨行的豪氣嗎?
或是你要獨自上山,只為了尋找一段生死與共的愛情呢?
都是的,也都不是,那你到底為了什麼獨自上山?
我要獨自上山,只為了看風雨過後滿山的落花!!

我是參花的禪者;悟花的劍客!!

三十餘年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
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於今更不疑

花不一定是桃花,
風雨中獨上青峰,
或許只是為了這個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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