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3月 05, 2005

聽水之聲

by 栗子鼠

夜裡驚醒,發現四周擠滿了水,沈滯的不流動。

我開了門,竟察覺到外面的城廓、市集,亦已被水,層層包圍。我涉水而過,眼前所見,盡是一片汪洋。天地浩浩,而我渺渺,穹蒼闊闊,獨我微微。因為不會游泳的緣故,我沈了下去,到城市的最底端。

水淹沒有關城市所有的預言和記憶,不論現在或未來,都被滌洗的無影無蹤。四野蒼茫,諸聲消匿,只是完全的混沌。然而肇因於地勢殊異,有些地方形成了深沈而寧靜的湖泊,有些地方形成了澎湃激盪的江河,有些由高處急速下落,形成了湍急的瀑布,有些形成汨汨上冒的泉水,有些則形成無涯無盡的大海。

我身陷漩渦,並因此感到孤獨,其實我一直都很孤獨,而且常常享受孤獨,咀嚼寂寞,但那是靠著自己在潮來潮往的人群中點點滴滴建構起來的,如今失去了人潮,失去了流浪的權利,只能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飲泣,連自己的淚,都迷失於快速旋轉的渦流中。

原來我也喜歡熱鬧,喜歡人群,沒有這些,我無法四處流浪,更感覺不到抽離的孤獨,細緻的美感。

但是仔細聽水的聲音吧,那會使我暫時停止哀愁。而當水湧進城市的那一刻,讓我想起諾亞方舟的故事,若不是水的浮力,就無人類的文明,若不是水的密度,早就無法承載城市的種種,包括善良、邪惡、光明、黑暗等一切對立性的價值觀。水不是看起來堅硬的東西,但卻能將整個沈重的世界,輕盈舉起,像一羽太初的鴻毛,在看似毫無密度的空氣中緩緩飄翔,舉重若輕。呵!生命是多麼沈痛,情愛是何等苦澀,這些不可承受之重,何不像水一般,把它們輕盈舉起,就如吹起羽毛,把所有濃厚的陰鬱化成水上漂浮的城鎮,將黑暗的重量毫不費力的托起,如此我們會從壓抑中獲得抒解,感到快樂。

水湧進我的鼻、口,只能無奈的吐著泡泡,恍惚中,我看見姑射山的神女穿著一身素白,盈盈立於眼前。只見她雙手一拍,由冰冷堅硬的土地,一泓冷泉倏地冒出。然後神女身形輕轉,所有的泉水頃刻間化為泡沫,和著她淋漓香汗,緩緩降落於滾滾紅塵中。泡沫終歸消失,執著終歸虛無。當昔日萬古傳頌的事績竟只變成青史上寥寥數行的文句,寧能不悲?當九五之尊的富貴王侯與沐血飲泣的黔首都不過是姑射山神女眼中亂起亂滅的泡沫時,更是讓人浩歎?原來永劫回歸的人世中,一切皆只是夢、是幻、是泡、是影。

如果我猜的沒錯,城市的堤防終究抵擋不了潰決的潮水。它們崩裂了、毀壞了,任由氾濫的潮水在城市的每四角落間流竄。洶湧的浪,吞沒了舊有的硬體和軟體,一切原本染污的、骯髒的,都在水的浸潤下,還成了本來面目。仔細觀察,曾發現奔騰的浪裡有革命的血絲,激盪的潮裡有高昂的情感,那代表一種顛覆、一種改革、一種保守者最害怕的猛獸,一種新的觀念、新的力量。此潮此浪,是大建設前的大毀滅,是重生前的浩劫。我想起斷頭台上法王的鮮血,自砍斷的頸部汩汩目出; 我想起美國清教徒為獨立而戰爭的故事; 我想起西潮東來,也想起東風西漸。

但並非每次翻轉都需要血祭,有些伏流,潛藏在深不可測的地底。它們在許多幽暗的角落匯集、融合,然後凝聚成一股柔軟又強韌的力量,於最維繫的地域裡衝撞、翻騰,將光明照亮隱晦,流動遮蔽陰闇。普羅米修斯對抗宙斯所攜帶的火種、伏爾泰的啟蒙、釋迦的創教、工業革命等,都是一次次潰堤的浪潮,卻破了人們心中無形的疆界,掃除逼仄,進而堆積成新的沙洲,造就新的世界。不必怕水的氾濫成災,因為那不是一種壞事。我仍然被沈滯的深藍包圍,一種不流動的憂鬱,一分不可解的愁緒,失落的歲月,消逝的青春。只能在茫闊無人的北海之濱埋首沉吟,「逝者加斯夫,不舍畫夜。」

曾經我是如此嚮往左派的理論,常常在昏暗的斗斗室中,點著煙,與友人們徹夜長談,痛斥社會上不公不義的事情。然後莫名的沮喪。卻又莫名的激越。有那麼一段時間,我離開了昏黃乾燥、充滿煙味的斗室,流向海洋般的人潮。不知怎的,一向怯於面對大眾的我,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朝川流不息的群眾高喊: 「尋找濁水溪的水源吧,長江是虛幻的,只有濁水溪才是台灣人民的母親!」聽眾們鼓掌、叫好,大家浸潤在一股氾濫的情緒中,而我在人潮裡,認出妳湛然的雙眼。

我向妳抱怨自己的不得志,妳卻說妳只管濃烈的燃燒愛我的情意,至於我是否一輩子湮沒無聞那並不重要。妳脫去了衣物,讓我冰冷的魂魄第一次感受溫暖的熱度。一種放縱的、淫蕩的氣息,摟著你水蛇般的腰,和妳相濡以沫,然後抑制不住的射精,直到液體流到了堅硬的地上。

二個月後,我被捕。

妳曾說,妳愛的是深沈的湖泊,安詳而寧靜。只有在風輕吻水面時,泛起微弱不深刻的邁漪。靜水深底,這樣的生命而很平凡,卻蘊含了偉大的能量。豐富的世界,潛藏在平靜的表面,像一片明鏡,照映出千江水、千江月。

不過這不是我的路。

我喜歡在波濤裡搏鬥,我樂於在戰鬥中找到自己的定位。是那樣險惡的暴風雨,我們佇足於滄海之顛,縱聲狂笑,我腳踏海浪而行,對著穹蒼,橫刀劈天。「去留肝膽兩崑崙。」我要當一顆黑暗中的晨星,照天徹地,於茫茫的汪洋中引領迷途的人們。

妳,終究還是離我遠去,雖然我們都是藍色的、透明的海神波士頓之子。

在獄中,聽到妳離開的消息,禁不住還是很悲傷。想到自己折翼的雙翅,不論是抱負或愛情,都是失敗的。我扭開牢房的水龍頭,放滿洗臉盆的水,然後把頭埋了進去。原來是打算就這麼解決的,但一瞬間的猶豫,使我想起浸水過久而死的難看樣子,終究我還是放棄了。

妳在外流動如河流,我卻在裡頭沈靜仰望,製造深度豐富的內涵。怎麼渴望流浪的竟身繫囹圄,而渴望安定的卻四處流浪,妳說生命是不是很諷刺?

我在獄中不停唸書,儘管心靈沸沸盪盪,外表卻似枯木槁灰,從卡夫卡到屠格涅夫,從孔子到釋迦,思潮如奔騰的河川,在腦裡躍動不已,激發出美麗的碎浪,射進一道不著塵埃的光。

我們,包括妳、我,全世界,以及那些主義什麼的,都有虛幻及真實的兩面。我們都是大海一隅,同一法性,卻又各自獨立。這世界像一片大海,構成的個體像大海裡每個分割、局部的部份,若用杓子瓢起,便算只是一滴,也可看出整個大海的全貌。然而,另一方面,這一滴海水,卻也是獨立的。每個人都可代表全世界,因為他們是世界整體的分割和繁衍,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當一個人起了某種變化,就像是丟了顆石子到海面,不論此次改變是大是小,勢必會在海面引起若干頻率的振動,進而形成波紋,擾動它的四周,就算波紋的振幅非常小,整個海面的平衡體系到底還是受到影響。不一定是石頭,有時也許是一陣狂風,或是別星球的引力,甚至地殼的變動,總之,無時無刻整個海面的流動就不曾停止過。空間上來看是如此,時間上來觀亦是如此,世界是如此,我們亦是如此,不停的流動,不停的流浪,不停的改變,永遠沒有靜止。

這是幸,抑或不幸?

五年後,我出來了,妳來找我重續前緣,我套句老話: 「覆水難收。」

妳笑了笑,淚也沒流,擺擺手就走了。這些年來,我變得深沈,妳卻愈發愛在情愛中流蕩,唉,世間的事,輪替不斷,更迭不停,誰能說得準。

也許我多疑吧,總感到整個城市似乎在比五年前更加沈淪,直直向地心滑落。而昔日一度把臂而行,擁抱美麗烏托邦憧憬的志士同儕們,卻都變成了長袖善舞的政客,鎮日汲汲營營為自己仕途的桃花源而打拚。

我不再憤怒,因為不想被困在以前的漩渦當中,只是稍微感到一絲淡淡的悲哀。

我也到海邊散步,常常見到許多被撈起的浮屍,一邊猜測他們如何死亡,一邊回想起大海狂暴的一面。

許多人,正逐漸被淹沒中,只是恍恍惚惚的不曾察覺,金錢、權力、情慾什麼的,像一直往上攀爬的水平面,終究要帶來一場浩劫。而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大概會有朋友笑說: 「嘿!你又像馬克斯一樣,在宣判資產主義的死刑了,但保證你是徒勞無功的。」

許多城市中的女人,卻開始欣賞我深深海底行的作風,尤其是那特別浪蕩放縱的,總會在許多時候,巧妙的表現出想要和我上床的欲望。而每每當和她們做愛時,我會輕經聲的告訴她們,去凝神傾聽水的聲音,去窺伺洞察水的祕密,去明白了悟水流動的真諦,然後不管是過去的記憶,現在的思維或未來的想望,都蕩漾於一片水色之中。

我在舊時的浮光掠影裡,吉光片羽的收集有關那天打開房門,深陷漩渦的事。只記得我在慌忙中側耳傾聽,竟聽到地底水脈潺潺流過的聲音。在絕望中,我迴溯到水聲的源頭,奮力一擊,只感到一道活泉宣洩而出,我漂浮到蔚藍的海面之上,順著南風由赤道輕拂,沐浴著全身毛孔,流向遙遠的彼處。陽光溫暖的照著我,我卻不知道該想什麼,該做什麼,我只是感動得流淚。

因為水的輕盈,它舉起了沉重。

因為水的泡沫,它透視了生命的虛幻。

因為水的流浪,它讓我感到一切美麗。

因為水的激狂,它豐富了所有萬物。

因為水的波紋,它整合了全個宇宙。

如今,我的生命輕盈,智慧深沉,情感激狂,冷眼觀世,腳步流浪,在宇宙裡,不停波動。

我習慣在每個月明几淨的夜晚,輕唱風的歌,傾聽水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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